宋萧肃这样想着,却没开口。这一句本就是《杨柳》最好的诠释,想必即便他不说,柳文言也能懂得曲中意味深然。
两个人就这样闲适坐着。一位仪表堂堂,一位丰姿内敛,遥望着一轮冬阳渐渐西沉。
柳文言之所以这般宽心自在,不是因着宋萧肃有着无法言说的苦衷对自己半推半就,而是她心思活络,并没有一味沉溺在儿女情长,伤春悲秋上面,否则也不会步步安稳金榜题名。
她笃定如果宋萧肃放下心中不能言说的芥蒂,首先进入他心里的那个女人一定是自己。以往常常宽慰自己的一句话是“心若不安,则静待”,现下情形远到不了让自己心慌意乱的地步,没理由不能像现在这样陪他安静听曲看夕阳。
她等宋萧肃有朝一日穿起自己买的那些衣服,一定如心中勾勒无数遍的风度翩翩。
柳文言这样想着,嘴角不自觉浮起一丝弧度。
宋萧肃眼角余光瞥见也不转头,只是暗想,内秀的女子就是耐看。
距离宋萧肃与柳文言不远的一处花园内,梁梦伟与郑新桐同样坐在木椅上,遥望夕阳。相较另外两人,他们挨得要近一些,气氛也更温馨,郑新桐总是言笑晏晏说谈不停,而梁梦伟则一脸恬淡微笑,喏喏相应。
“我问你个事,实话实说。”郑新桐双手撑着木椅,双脚抬起来回摇摆,俏皮仰头。
“嗯。”
郑新桐习惯了他的言语温吞,不气也不恼,只是白了他一眼,嗔道:“不许再和我说这个字。”
“好。”梁梦伟倒是识趣,立马改口。
郑新桐媚眼一横,“也不许跟我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梁梦伟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嗯好。”
郑新桐明显一怔,非但没有恼怒,反而瞪大了那双秋水剪眸笑得阳光灿烂。
花园中间一处喷泉,直径约有五六米,是早已毕业离校的校友捐赠,平日里鲜有清水喷薄而出,但是池中蓄水一直清澈不退,养着的几条锦鲤也日渐硕大,是校园内少有的休闲景致。即便不是周末假日,来往赏玩的学生依旧不少,眼角余光瞥见夕阳余晖下巧笑倩兮的那名女子,总是不由自主慢下脚步多看两眼。
一笑倾城?到头来还不是倾的人心!
梁梦伟尤不自知身边风景在旁人眼里是怎样让人流连忘返,只是在思索着该如何应对她接下的问题,谁让自己嘴笨呢,他心里哀叹一声,没敢让郑新桐察觉。
“你们宿舍谁最厉害?”郑新桐止了笑意,依旧双脚摇摆,丝毫不在意路人惊艳目光。
梁梦伟视线不敢去瞧她修长绷直的双腿,抬起右手挠了挠鬓角,正好遮住郑新桐的身影,有些迷茫反问回去,“什么最厉害?”
郑新桐秀美一皱,语气不急不缓,“别跟我打哑谜,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梁梦伟低低“哦”了一声,思忖着说了一句“我们各有春秋吧”。
“梁梦伟!”郑新桐声音陡然拔高,有些气急的白了他一眼,双手舞动一番,终于压下去挠他的冲动。
梁梦伟这才回过神,忙不迭说道:“我说,我说。”
郑新桐打了胜仗似的“哼”了一声,洋洋得意。
梁梦伟还是有些为难,只好从李志超开始说起,然后依次评说宋萧肃,老周,老韩,王恪光等人。临了又多点评一句,说道:“你也知道,成绩好不见得学识高,学识高也不见得以后就能经世济国,少不了还是要为了一日三餐奔波忙碌。”
郑新桐才不管这么多,只是追问道:“还少了一个。”
梁梦伟讪笑,“我比不了他们。”
“你这是谦虚谨慎,还是妄自菲薄?”郑新桐有些恨其不争,语气略有不满。
梁梦伟又开始为难了,支支吾吾,“我确实不行啊。除去恪光不说,英语比不得萧肃,数学比不得志超,文综比不得老周,语文,呃……是比他们强一点。”
郑新桐“冷笑”几声,“你强的这一点可就让作文得满分了。”
梁梦伟赧颜,“说起来更惭愧,我从来就没认真学过语文,用的功夫远不如数学与英语。自小时候一见那些文字就觉得亲切,那些诗词古文啊,只要看一遍它自己就往脑海里蹦。”
郑新桐第一次听说还有这样学习语文的,她以前可没少被那些晦涩拗口的古文折磨,一脸讶然的盯着说这些话时依旧云淡风轻的梁梦伟,“你这是天赋。”郑新桐说完坚定的点了点头,无比艳羡。
梁梦伟望着一本正经的郑新桐,心里泛起一丝雀跃,却还是谦虚说道:“我这是侥幸误打误撞,你和萧肃才是天赋异禀。”
这次换成郑新桐一脸茫然了。
梁梦伟起身换了个坐姿,靠在椅背上,眼睛余光正好看到郑新桐满头长发垂在纤细腰肢,他赶紧将目光投向远处法桐光秃树枝上,看着一片树叶打着转飘落下来,悠悠说道:“没见萧肃学过英语,他不也和那些外教对答如流。还有你,我听萧肃说了,你可是会听音识谱的,都比我厉害多了。”
郑新桐显然是怪宋萧肃多嘴,语气清冷说道:“他有一个出国多年的妈妈,外语当然好了。你不知道他以前记英语单词时也是鬼哭狼嚎的。”
梁梦伟瞪大了双眼。
“至于大惊小怪嘛,我还能骗你?”郑新桐白了梁梦伟一眼,然后想起什么似的,叮嘱他道:“你可别傻乎乎的去问宋萧肃,也别和其他人提起这事,知道吗?”
梁梦伟赶紧点头。
郑新桐转过头看着他,目光柔和了几分,轻声询问:“胳膊还疼不疼?”
梁梦伟手臂弯曲几次,笑道:“早不疼了,每次见面你都问我这句话,难怪恪光总说你们女人婆婆妈妈。”
郑新桐对这样的评论丝毫不生气,嘴角翘起几分,柔声说道:“还不是怕你落个残疾,再赖我一辈子。”
“不会……”梁梦伟笑着摇头,可摇了没几下就低下了头,声音也跟着低下去,最后几不可闻。
因为他看到了郑新桐侧身回头凝望着自己的那双眼睛,眸子里有太多欲语还休,可她只是问了一句:“你说的不会,是前一句,还是后一句?”
梁梦伟不敢去看她的眉眼如画,他给不出答案,也给不出她想要的答案。
郑新桐轻笑一声,与他同样靠在椅背,目光望向前方,入眼处尽是落日余晖,只存一线。
“听她们说老周还是每天给青岚买早饭。”郑新桐恢复活泼性子,撩起耳畔青丝,更衬得她脸庞耳根愈发娇嫩。
梁梦伟双手理了理衣衫,与着先前一样的温醇笑意,淡淡笑道:“嗯,老周是一根筋,只会认死理,开始追夏青岚的时候,还指望着俩人能白头偕老,现在估计就是为了夏青岚最初的那句玩笑。”
郑新桐有些惋惜,“你没告诉他夏青岚和朱垚的事情?”
梁梦伟摇头,旋即洒然一笑,“老周这样挺好的,以前早晨上课喊都喊不起来,更别指望他去教室占座位了,现在早餐都不用我们自己去买了。”
郑新桐重重叹了一口气。
梁梦伟笑容跟着黯淡下来,接下来的嗓音有些低沉,“我们也担心他,总觉得他就是一个垂死之人,就靠那一口气吊着,哪天咽下去了,人也就完了。可是,又不能劝他,他那颗赤子之心比谁都坦诚,反而是他安慰我们的时候多一些。人家都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倒好,这样坚持或许就是为了泻干他为夏青岚蓄满的那一池春水,等到哪天水面干涸见底,他就不再蹲守等候,一味付出了。”
郑新桐从旁边绿植上捻下一片叶子,食指轻绕,轻语轻声,说道:“一场孽缘,悲剧一场。”
梁梦伟没有长吁短叹,只是淡淡笑道:“缘分就是缘分,哪有善缘孽缘之分,最后结果无非在不在一起。”说完不去理会郑新桐瞥过来的目光,依旧平平淡淡,不温不火,絮絮叨叨,“心有所执,人则痴,情则真。两个人相爱才应该在一起,可是只有一个人,谁又在乎呢?”
郑新桐眯起眸子,嘴角扯起弧度,这次实打实的冷笑道:“哼,我这怎么越听越像是说的你自己啊。你不是一直‘讷于言’的吗,怎么一提起感情就开始滔滔不绝,说到自己心坎里去了吧。”
梁梦伟被郑新桐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有些茫然失措,其实他应该更内敛些,何尝不知郑新桐每次的突然发难都是在自己不自知的情况下的真情流露。事后想起,也后悔,也懊恼,可偏偏戒不掉,因为对于他人的感情,自己总能感同身受。
是设身处地,还是相同境地?
那抹夕阳终于隐没,黑夜带着冷意再次临来。梁梦伟忽然有些心灰意懒,可还是恬淡笑道:“但求如你所想,如我所愿。”
郑新桐站起身来,愤恨一跺脚,可还是生生止住了转身离去的脚步。
梁梦伟站起来,望着一脸愤懑还倔强着不愿离去的郑新桐,忽然笑出声来,怜惜的柔声说道:“走,去吃饭。”
郑新桐依旧俏脸紧绷,可是悄悄红了,夜色那么暗,无人看得清。
橘黄灯光依次亮起,两个人并肩而行。一场硝烟战火,还未燃起就归于余烟袅袅。
“你刚才生我气了?”郑新桐现在才败下阵来,问起话来也有些忸捏。
“不会,”梁梦伟被逗笑,说完又加了一句“也不敢”。
郑新桐立即如被踩了尾巴的小猫,蹦跳着凑到梁梦伟跟前,面目“狰狞”恶狠狠说道:“你再说一遍!”
梁梦伟冲她吐了吐舌头,然后一字一句说:“去晚了你的‘龙井虾仁’可就被别人吃光了。”
郑新桐顿时两眼放光,孩子一样兴奋蹦跳起来,一边疾走,一边催促梁梦伟,嘴里还念叨着:“真的吗,你看餐厅菜谱了?可别记错了,我们学校好久没做过这道菜了。”
梁梦伟有些跟不上她的步子,在她身后无奈笑道:“没事,今天还有‘红梅珠香’。”
“还有吗,还有吗?”
“明天有‘三杯翅中’,后天有‘灯影牛肉’。”
郑新桐本来雀跃的身形忽然稳下来,悠悠然转过身来歪着头盯住梁梦伟的眼睛,嫣然一笑。
梁梦伟看着慢慢踱步,嘴角噙笑的郑新桐,低声问道:“怎么不跑了,连‘红梅珠香’都不想吃啦?晚了可就没了。”
郑新桐抿嘴摇头,双手伸后拢了拢三千青丝,让人看来一阵清爽,她说,“忽然不想吃了。”
梁梦伟偷偷看了她一眼,小心提醒:“学校餐厅可不是经常做这些菜的,错过可能就吃不到了。”
“你做给我吃呀。”
“好。”
“会做吗?”
“不会。”
“……”
“应该也不难学的吧?!”
“不难,不难,你一定要学会。”
“好!”
两个人心有灵犀同时沉默,餐厅灯火闪耀传来星星点点。
“吃完饭你去哪里?”郑新桐轻轻问。
“图书馆。”梁梦伟停顿了一下,随口又问,“你去吗?”
“明知故问!”郑新桐白了他一眼。
梁梦伟温煦一笑。
“这个周末不能跟你一起去自习室了,”不等郑新桐质问,赶紧又解释,“我们宿舍找了一份兼职,要去山上送水。”
郑新桐点了点头,转过身来,一脸笑容,“我也去。”
“会很累的。”
“没事,我只看,不动手。”
“哦……可是爬山也很累人啊,而且还要收你门票。”
“没事,门票你来买。”
“好……”
“你们要去送多少水?”
“还不清楚,按照老周的计算,要有六七趟吧。”
“还好,你们六个人每人爬一趟就够了。”
“不是,每人都要上下六七趟的。”
“哦……这样啊,我忽然想起来我们宿舍周六要去逛街。”
“其实,我们周日才会去。”
“那个,那个,梦伟我饿了。。。”
“我去看看‘红梅珠香’还有没有,你再想想去不去。”
“快去,快去,饿死了。”郑新桐下巴抵在餐桌上,懒洋洋说道。
“好。”梁梦伟没拆穿那双眸子依旧神采奕奕,却一味撒娇耍赖的郑新桐,笑着跑去排队买饭了。
郑新桐望着那个身影,只觉满足。俩人如今说话相处越来越自然平常,可寻常人家过日子不就是这样子的,吵架拌嘴,有人让着你,撒娇耍赖,有人惯着你。
郑新桐闭了眼,全是安详,直到听到梁梦伟轻轻唤她睁开眼,忽然就真的饿了。
他说,开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