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抽风了?”
教室外,陆婷望着一脸汗水的老韩,有些不知所措。虽说初冬天气不足以天寒地冻,可绝不至于让人大汗淋漓,连头顶都是热气蒸腾。她想起自己方才被老韩众目睽睽之下从教室里拽出来,就是一阵气恼。
老韩只是笑容温煦,凝视着眼前身形娇小的陆婷,看她一双杏眼圆睁,带着一丝愠怒,一丝羞赧,还有一丝慌乱。
陆婷望着老韩,忽地想起中午自己先跑掉,然后偷偷看到老周他们几个连拖带拽把他押回宿舍,到底是挨了骂,还是挨了打,让他精神失常了?她还在胡思乱想,不知老韩一双桃花眼微眯,说不出的醉人风采,朝着陆婷一步步走来。
陆婷受到惊吓,只得本能随着老韩的步伐步步后退,一双眼睛愈发明亮。她整个身子靠在墙壁上,再无后路可退,可是老韩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眼看着一个修长身影向自己笼罩过来,惊慌之下只得闭紧了灵气充盈的双眼,心跳的厉害。
老韩左手掌抵在墙上将陆婷挤在墙根,居高临下望着她颤抖不休的睫毛哑然失笑。
陆婷好奇心被勾起来,小心翼翼的从眼缝里偷看老韩为何发笑,被抓了个正着,赶紧又闭上,嘴里还念叨着“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
她正念经一样自欺欺人,老韩右手食指勾起她小巧下巴,温言道:“做我的女人。”
不是商量,也非乞求,犹如君王一诺定终身。
陆婷瞬间睁眼,眨了几眨,懵懂间失口说道:“我还小。”
老韩左手依旧靠在墙上,呈半拢之势将陆婷揽在怀中,右手却五指微曲成爪,做着揉搓抓捏的手势,一本正经说道:“会大的。”
陆婷又是一怔,看了几眼老韩手势,又低头看向自己胸脯,瞬间开窍,脸上红霞弥漫,眸子却熠熠煌煌。自己这里的确没有一点“横看成岭侧成峰”的气势,如果再大些,她与老韩本就挨得极近的身体早就亲密无间了。
她恼怒的挥动着一双小手,密集砸在老韩身上,可那双小拳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有丝毫恨意,更像是情侣间的打情骂俏。
老韩捉住舞动不休的小手轻轻握在掌中,眼神真挚,温情脉脉,软语道:“答不答应?”
陆婷一时无法接受老韩突如其来的告白,面对着他的步步紧逼说不出是欣喜还是恐惧。自己可是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啊,接受他的告白会不会一下子就从女孩变成女人了?是不是自己以后都不能再跟其他男生打闹开玩笑了?万一他要吻自己,是该像电视剧里那样闭上眼享受,还是害羞得一躲再躲,不让他得手?还有,他这次是不是像以前一样在开玩笑,如果自己点头答应了,他会不会笑自己不知羞?
可是,如果不答应,万一他生气不理自己了,岂不是再也看不到他那一双好看的眼睛对自己笑了,自己做梦可都想亲一下笑起来就弯如月牙的眼睛呀。
陆婷一时拿不定主意,老韩右手又伸出摩挲自己有些婴儿肥的小脸,羞得无地自容,只好双手捂脸,颤声喊道:“我不要。”
老韩心神一凝,微微心痛,失声问道:“为什么?”
陆婷哪有多余精力去思考这个自己随口给出的答案,情急之下,一句“我没胸没屁股,个子不高腰不细”脱口而出。
老韩深深舒了口气,放下心中担子,罕见没有嘲笑逗弄情急之下口无遮拦的陆婷,双手捧起她的小脸,柔声说道:“那些都不重要,只要你愿意就好。”
陆婷听着温醇嗓音,心里慌乱渐渐安稳,睁开眼睛第一次与他正眼对视,痴痴问了一句:“真的么?”
老韩点头,郑重其事的一字一句说道:“我下了决心,就差你陪我赌一把。”
陆婷望着老韩少有的脸色庄重,原来他不嬉皮笑脸时也那样棱角分明,剑眉星目;那一双桃花眸子不只是醉人心扉,也有英气勃发的时候;略显单薄的身体也会如现在这般踏实厚重,让自己安心投身入怀。
陆婷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双手环住了他的腰,将头埋进老韩胸膛,安详如熟睡中的婴孩。
老韩短暂惊诧之后,欣喜若狂般收紧双臂,将陆婷拥在怀里。
什么郎才女貌,什么门当户对,什么承诺誓言,什么岁月流长,彼此相拥的一刹那,只有我和你。
而已。
许久,陆婷扬起酡红的小脸,有些苦恼的说道:“甜恬姐那边要怎么交代,她可是一直不让我跟你走太近的,说你是花心的浪子。”
老韩右手轻抚三千青丝,秀气小脸重新埋入怀里,语气平静问道:“那你怎么想的,我是不是花心浪子?”
陆婷整个人都被老韩簇拥,满心的温馨安详,含糊不清的回道:“别人怎么说,你以前什么样,我都不在乎。只想你念着我今天的勇气,不要辜负了就好。”
老韩讶然,不知看似天真懵懂的陆婷会这般玲珑剔透,不再是痴痴傻傻,不谙世事的黄毛丫头了。这句话除了惊讶,带给自己更多的是感动,有心想要解释太多误会,可是话到嘴边却发现全无必要,聪慧如陆婷已经不需要解释了,既然勇敢接纳了这份感情,以前的种种已经不重要了。
他紧紧拥着陆婷娇小身躯,下巴抵在她的头上,嗅着清新发香,低声诵道:“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
“不许说,”老韩话音未落,陆婷在他怀里突然开口制止,闷声说道,“男人当有男人的气概,这话是我们女人说的。”
然后陆婷头也不抬,重复着老韩说过的话,最后一句声音朗朗。
“乃敢与君绝!”
老韩闭眼,仰头,笑意盎然。
有女如此,夫复何求?
宋萧肃等到老韩从宿舍离去,忍不住一阵喟叹。老韩虽说名声不是太过清白,老周和夏青岚的感情也是一波三折,虽未在校园里掀起轩然大波,也成了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即便梁梦伟与郑新桐隐晦不明的情根暗种,在那帮与郑新桐要好的姊妹之间也已是人尽皆知。
他们任何一人的感情都可以光众明正大,唯独自己的不能堂而皇之。他忽然艳羡起那个在史书上已经盖棺定论的封建王朝,那时的“礼义廉耻”貌似还是“刑不上大夫”,若不然也不会有以后陆游与唐婉的《钗头凤》。还有五千年前敢爱敢恨的春秋战国,《诗经》里多少肆意风流的绵绵情意,类似“子无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的泼辣大胆让自己神往。
他知道老韩出门定是去找陆婷了,也知晓梁梦伟略微正了衣冠定是与郑新桐有约,即便是超脱物外的李志超不动声响的洁面梳洗对外也是昭然若揭,逃不脱才子佳人,花前月下的套路,唯独不知的是他约的是何人,又是何方神圣让神仙一样的李志超降落凡尘,这段时间拼命的汲取人间烟火。
宋萧肃在宿舍里转行一圈,老周书桌上那面红色镜子里一副上好皮囊一闪而过。丹凤眼眸,如玉面冠,再加上修长挺拔身材,这样出彩拔然众人,不是自己还能有谁?
他坐回书桌,望着存放那几件从未穿过的新鲜时尚衣衫的衣柜沉默不语。一方是情意深沉,若不是自己假作不知,无论如何也不会这样安之若素,与那人坦然面对。可是,这样对自己的人何止一二,如果全都顺从了别人情意,自己与老韩的游戏花丛又有何区别?
旁人都当自己薄情寡义,鲜有担当,又有几人知晓这样拒人千里,承受了多少无奈与心酸?自己也想人人尽得有情郎,呼喊着温柔何处不吾乡的熨帖人心。
宋萧肃心思转换,忽的憨然一笑,似是想起了她。该有多久没见你了,尽是听你絮叨前男友旧情不忘,新男友难入你心了,不知现在状况好些了没有。他抬头望向书桌墙壁上那幅照片,花丛之间翩然起舞的她,目光中尽是柔情。
宋萧肃抬眼看了下时间,马上到了与柳文言相约的节点。自己对这个痴傻丫头并无奢望,只想她能安然度过这个任谁都无法言清道明的青葱年华,还有那个“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苗甜恬,我们相敬如宾就好。
他刚走在校园遇到急匆匆赶来的柳文言,还未开口就碰上了她泫然欲泣的神色。这个外表普通,但是神华内秀的女生不知何时摆脱了泯然众人的大众之姿,稍加修饰打扮,也出落得楚楚动人。
这个年纪的女子,从没有好看不好看之说,只能说遇没遇到心上人。
“我餐卡里多余的餐费是怎么回事?”
柳文言手中攥着曾被宋萧肃借去的餐卡,一边哀容,一边笑言,虽是竭力压制依旧神色激动。若不是自己去超市付账时多瞅了一眼,早该充值付费的餐卡竟然多了两千块钱的余额。起初还以为是眼花未看清,直到收银员也一脸诧异的再次确认,才知晓餐卡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学期的生活费。
宋萧肃似是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坦然的一口承认正是自己借着那天与梁梦伟一起与她吃饭,借她餐卡忘记归还的机会替她偷偷替她充了两千多的饭费。
正是她给自己买那几件衣服的价格。
柳文言知晓之后,非但没有欢欣雀跃,反而一脸悲戚,缓缓摇动自己的脸颊,退步怯懦道:“不要,我宁愿自己一厢情愿也不想与你一清二白。”
宋萧肃于心不忍,同样心有悲戚,歉然道:“文言,你的心思我都知道,可是你总要先顾着自己的身体,先要吃穿不愁啊。”
柳文言一门心思沉入了宋萧肃要与她划清界限,丝毫情意都不赊欠的悲哀情绪里,周边花草早无花丛锦簇的枯枝败叶,羊肠小道上她面对着器宇轩昂的宋萧肃,一步一摇头边后退边凄然念叨着:“你不知道,我的心意你从来都不知道,就是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啊。”
话音刚落,柳文言哀婉的脸庞,眸子里一汪秋水就要簌簌落下,在冬日的苍白日光下,更显无助。
宋萧肃竭力平息柳文言激动的心情,跟上她后退的步伐,软语温言道:“我怎么能不知道啊。”他顿了顿,忽然站定,望着脚下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自顾自说道,“从你向魏涛要我的联系方式开始,我就知道那个看我一眼就羞涩转头的人一定是你。摄影课上,公共课上,离我最近却从不敢正眼瞧我的也是你。”
他在路旁一处木椅上坐了下来,仰起头一脸温煦,依旧一字一句,不缓不急说道:“后来你给我发了一条信息,说‘别人欠你的,我给你补回来’,我忽然就觉得,以后能不能幸福都不重要了,你这一句话胜过了她人对我说过的千万句情深意重。”
宋萧肃始终望着怯懦羞愤的柳文言,说完这些话抬手轻拍了下身边木椅。柳文言犹豫着,还是缓缓碎步,离了宋萧肃一段距离坐下来。这些心事被他挑明撞破,自己没有一点羞怯,所有心思情意不都是为了他能明了么?所以,即便坐在他的身边惴惴不安,也好过他要与自己一刀两断,划清界限。
宋萧肃见柳文言坐在自己身旁,眼神柔和下来,一边怕伤了她的自尊心,一边怕她误会自己心意,让她在对待自己感情的路上一错再错执拗下去。
初冬阳光许是带了深秋的凛冽,打在人身上觉不出暖来,只是耀人眼眶,不得不眯起眼来与它对抗。
宋萧肃收敛心情,他实在做不来虚情假意,虚以委蛇的事来,所有刻意迁就的话远不如实来实往,直直问道:“每日说‘晚安’的那个人也是你吧?”
柳文言认命般低下头去,既不闪躲也不承认。
宋萧肃望着阳光下这名外貌并不出彩的女孩子,大多时候只是低眉顺目,说是乖巧也好,说是倔强也好,不争不抢,只是按着自己的心意一味付出。
他其实何尝不知,能以媲美国内超一流的成绩考入这个学校唯一一个实验班的女孩子,当有多么的聪慧,多大的毅力才可以名声不显,默默无闻做着他人不知的一鸣惊人。以往她所在的专业虽然只有十余人,往往还未毕业就已被无论社会事业还是自然研究,甚至政府机关单位都哄抢一空。
他们宿舍之所以被称为“小状元府”,正是因为横亘在前面有一座实打实的“状元府”。
越是这样,他越是不敢耽误她的前程。所以,她付出,他偿还。天经地义,两不相欠。
宋萧肃说到最后,比柳文言最初神态还要凄惨。他宁愿与苗甜恬将错就错,实在不愿让柳文言错付终身。
更何况他还有隐秘的感情,不敢说,不能说,无法说。
柳文言心绪渐平,似是宋萧肃这般婉转的推脱让自己确定了两样事情。
一是他并非无情无意;二是他是无奈之举。
柳文言转过头望着宋萧肃,这个在学校里如他名字一般有着“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如松下风”美誉的男子。
自己还听说他许多的故事,例如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所有文人士子该有的他都会。还有那首日渐在校园里流传的《岁月的影子》中大提琴的琴声,如初听到范宗沛的《杨柳》时那样惊为天人。
本以为他与郑新桐当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后来才知郑新桐一直心仪才气无双的梁梦伟,这才让自己在他柔柔的琴声中下定决心暗许芳心。
自己一直秉承着水滴石穿的水磨工夫,就像以前读书识字,几何算术,静下心来十年一剑,到头来终会一鸣惊人。
她只是不知,感情这条路让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一路走来,会这样辛酸无助。
柳文言几次夜深人静时茫然思索,宋萧肃就是寂静石潭,无论对她如何大声呼喊,终究是空谷回响,比不得自己空谷幽兰,一朝有人赏。所以她才放下女生矜持,一步步深入其中,从未想过会如何抽身自拔。可如今让她惶恐的是,宋萧肃这潭幽水终于泛起涟漪,却不是因为自己投入他的心中。
她没想过在感情上有投桃报李一说,一切只当理所应当,春来百花开,自古不变的道理。
柳文言摇了摇头,嘴角也泛起两只酒窝,唇间抿起丝缕笑意,她自信“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所以她忽然无悔无惧了。
柳文言取出耳机,自己戴上一只,另一只递给宋萧肃。
宋萧肃茫然接过,放入耳边才听得里面传出悠扬旋律。正是《杨柳》。
突然各自安静下来的两人听得格外安详。
宋萧肃犹自记起一句话,说道:“写给那一群,在最深最深的黑夜里,独自彷徨街头,无所依归的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