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眼的阳光照在万物身上,浩渺无边的林木上空冒着似有若无的薄雾,山上一处突出的悬崖上,顾思悔正坐在最靠近沟壑的地方,两腿悬空垂落着,稍有不慎便会跌下去,然而他却仿佛丝毫不在意危险,目光投向远方仿佛隐在天外的山峰。
叶怀策便站在离他不远处,一直沉默不说话,他深知顾思悔的性情,这个时候他需要时间来平复心绪,天风吹来,掠起二人的衣襟,复又落下。
过了许久,顾思悔才回过头朝叶怀策望了一眼,叶怀策便轻轻走过去,摸了摸顾思悔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的头发,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俄顷,顾思悔闷声开口道:“我从前并不知道掌门为何对我这般好,现在才知道是因为我爹的缘故,如果我爹不是他的同门师弟,也许他根本不会对我另眼相待。”
原来顾思悔居然还会吃自己亲生父亲的醋,叶怀策不由笑了一下,让顾思悔靠在自己怀里,像安慰受了委屈内心苦闷的弟弟似的,柔声道:“那我从小照顾你,还经常偷偷带好吃的给你,总不是因为你爹的缘故?”
顾思悔念及叶怀策对自己的好,心中一暖,脸色不由缓和起来,转过身与他面对面,抬起眼来看着他,叶怀策捏捏他的脸颊,又哄劝道:“咱们把眼前的事放一放,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如何?”
顾思悔这才想起如今的处境,想必叶奔痕昨夜偷袭不成,必定派人四处查探他们的下落,此时此刻的确不是纠结自身恩怨的时候,总得从大局着想才对,当下便站起身对叶怀策点点头,二人便一起返回众人所在。
林深路曲,遮挡视线,顾思悔二人隔着老远还能听见莫藏鞘的怒骂声,瞧他这般精气十足,大概伤很快便能痊愈,而另外一边,凤九仪与苏清弦神情都有些尴尬,洛恨骨站在一旁也是一幅无可奈何的表情。
叶怀策见洛恨骨安然而来,总算放下心来,上前问道:“鬼王,一切可还算顺利?”
洛恨骨轻轻颔首:“总算有惊无险。”便将昨夜发生之事悉数讲于众人听,众人闻之皆不由微骇,又听洛恨骨道,“那水中怪物庞大无比,如大山一般,也不知是何来历?”
这时忽听对面的莫藏鞘冷声道:“你们这群俗人,不懂得世间造化之奇妙,你方才所说的那个怪物蛇首而有角,又隐在水中,动息之间便引发水患,我看多半是传说中的蛟龙。”
苏清弦与顾思悔顿时想到当日于困龙谷破谷而出的蛟龙,不由都对视一眼,叶怀策思忖道:“若是以城中湖水的深广,如此庞然巨物潜伏在水中,绝对不会无人察觉,那湖底与城外湄水相通,想必是昨晚从从江水中潜入湖底。”
苏清弦想起当日与顾思悔同入青妃陵中,最后被一个会发出吟啸声的巨物破坏陵墓,九死一生,说不定也是这个蛟龙在作怪,可是蛟龙跑到这湄水中做什么?
莫藏鞘又冷声道:“蛟龙会出现在此处,必然是有什么东西在吸引它,等它找到这个东西,自然就会离去。”
洛恨骨皱眉道:“不好,再过几日苏琦与柳姑娘就要成婚,当日曾听叶奔痕提起过,按照这里的规矩,新人完婚的次日便要去拜祭亡亲,而柳姑娘的亡母就葬在湄水对岸的碧落涧,到时候他们要乘船渡江,会不会有危险?”
叶怀策却心念一动:“鬼王,这正是个好机会,我们可以提前埋伏,把苏琦公子救出来。”
苏清弦也想到这一层,他们出城那日,船上必定不会如府上有那许多兵士,那个时候动手是最佳时机。
凤九仪在众人商议的间隙,目光不断在苏清弦与洛恨骨之间打转,洛恨骨注意到他满腹心事的表情,便问道:“掌门师兄,你有什么话要说?”他虽然已经被逐出门墙,然而心中念及与凤九仪当年的师门情谊,依然以师兄弟相称。
凤九仪迟疑问道:“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与苏清弦之间的关系?”
洛恨骨点头微笑:“我自然知道,苏清弦是师父在我被囚禁之后收的最后一个弟子,他虽然年纪尚小,然而颇得师父的真传。”
凤九仪却摇了摇头,轻叹一声,对苏清弦道:“清弦,把你的贴身玉佩给洛师弟看一看。”
苏清弦虽不知凤九仪此言何意,然而却依旧照办,从衣领中取出挂在脖颈间的玉佩递给洛恨骨,洛恨骨看了眼凤九仪,又低头去瞧那玉佩,不由大吃一惊,但见那玉佩上雕刻着蛟龙戏峰图,栩栩如生,强烈地刺激着他的回忆。
洛恨骨记得当年与心爱的女子,也就是苏牧之的亲生妹妹苏玉溶结为恩爱夫妻,苏玉溶曾经向她展示过一块祖传的玉佩,据说这块玉佩还有另外一块相配,分别传给苏玉溶与苏牧之兄妹二人,后来苏牧之将刻着凰鸟舞月图的玉佩传给苏琦,这他是知道的。听苏牧之说,苏玉溶为自己生下一个儿子后,便身染沉疴,后来家中经过一个云游的老者,老者想要收自己的儿子为徒,苏牧之自然不允,然而苏玉溶竟然答应,并且偷偷将祖传玉佩给儿子带在身上,暗中让老者把孩子带走,临到死也没有说出那位老者的身份。
洛恨骨惊疑不定地看向有些茫然的苏清弦,他颤抖了下嘴唇,又看向凤九仪。
只见凤九仪没有半点犹豫地点头道:“洛师弟,你猜的没错,苏清弦正是你的亲生儿子,当年师父生前最后一次下山游历,回来时便带着一个三岁的孩童,起名叫苏清弦,师父是告诉过我他的身世,并且嘱咐我在你活着出谷之前不要告诉清弦,若是你没办法活着出来,便让这孩子去见你最后一面,以尽父子之情。”
众人闻言,皆是大惊,苏清弦不敢置信地看向洛恨骨,没想到这个师门所说的叛徒竟然会是自己的亲生父亲,而洛恨骨已然非常确信苏清弦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摸摸苏清弦的脸,苏清弦却犹自在震惊中难以平静。
凤九仪又对苏清弦道:“清弦,你要认下这个父亲,师父生前心中最遗憾的两件事情,一件就是没有好好规劝顾随云师弟,任由他私自下山,最终死在外面。”他顿了一下,见顾思悔的神情又沉了几分,不由心下一黯,接着道,“另外一件事就是没能好好保护洛师弟,害他被囚禁在困龙谷不见天日,他最后一次下山就是想去看看你跟你的母亲,见到你娘病重师父很伤心,所以想要把你带回来亲自抚养,你要体谅师父的良苦用心。”
这时忽然听闻莫藏鞘冷笑道:“江湖上都说上清门的前任掌门墨清易是出了名的护徒,没想到最后却养出一个叛徒,另外一个明明跟自己的师兄有奸情,却还却勾引良家女子。”
凤九仪闻言,本就苍白的脸色顿时变得惨白,指尖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洛恨骨顿时凝起神色沉声道:“莫宫主,从前的事大可不必在这些小辈面前提及,咱们旧日的恩怨就咱们这些旧人来解决。”
莫藏鞘大声笑道:“好,好,我知道你们是怕顾思悔知道会恨凤九仪,可是难不成你们可以瞒住一辈子?”
顾思悔越听越糊涂,也越听越着急,忙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凤九仪一时气血上涌,忍不住咳嗽起来,洛恨骨忙握住顾思悔的衣袖,安慰道:“好孩子,从前的事我们会慢慢对你讲,现在凤师兄受伤,你让他好好休息一下,好不好?”
顾思悔见凤九仪的确精神不济,便只好按捺心中的疑团,点点头走到一旁坐下,洛恨骨与凤九仪对视一眼,都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洛恨骨把玉佩还给苏清弦,同时深深看了他一眼,苏清弦的神情微动,并没有排斥他的意思,然而却也没有开口说话,他把玉佩收好,转身走到顾思悔身边坐下。
顾思悔叹了气道:“我总觉得是我爹做错了事,才会招来杀身之祸,并不全是莫前辈所说的,是被掌门给害死的。”
苏清弦在袖中轻轻握住顾思悔的手,十指相扣,声音虽轻却坚定:“别怕,不管真相如何,我都会陪着你。”
顾思悔歪着脑袋,好像有点泄气:“等把苏琦救出来,我不是很想回上清门了。”
苏清弦望着顾思悔,眼神温柔:“不管你想去哪里,我都陪着你,好不好?”
顾思悔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跟苏清弦挨得极近:“那要是你爹要你跟他回家去怎么办?”
苏清弦轻笑出声:“那就等我陪你玩够了,我再带你一起回去。”两个人都不由笑出声来。
愉快而轻松的笑声传入洛恨骨与凤九仪的耳中,洛恨骨轻声道:“凤师兄,你看这两个孩子可真好。”
凤九仪的眼中流露出几分羡慕神色:“当年我们跟他们一样年纪时,又何尝不像他们一样快乐?”
洛恨骨又道:“其实顾师兄的死真的不怪你,顾师兄生前对你情深义重,如若他泉下有知,也绝不会忍心怪你。”
凤九仪轻叹一声:“正是知道随云不会怪我,我才更是内疚。”
二人都不再言语,只有微风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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