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清早,天上落下薄雨,苏琦吃罢早饭,竟然破天荒在厢房前的青石路上练起了拳法,奔雷拳以威猛闻名江湖,一招一式虽然不够优美,然而却沉着有力,苏琦一直练得大汗淋漓,才停下来坐在竹下的凉椅上休息。
苏牧之与洛恨骨在房中便听见苏琦在外面练拳的动静,起身一看,不由都啧啧称奇,苏牧之笑问道:“从前逼着你练拳,你总是叫苦,今天怎么主动起来?”
苏琦将汗湿的脖颈一仰,不服气道:“这可是咱们苏家祖传的拳法,总不能让人看轻我,更何况练好了奔雷拳,将来没准儿还有大用处!”
苏牧之与洛恨骨相视一笑,无论如何,苏琦能对练拳上心起来,总归是好事。
正在这时,忽听得厢房折廊门口传来一个笑声:“苏小公子的拳法真是颇得乃父真传,将来必成大器。”
众人循声望去,见柳安闲正朝这边走来,后面还跟着柳辞婉,她与苏琦的目光相接,又低下头去,苏琦想起昨天晚上的事,也有点不好意思。
苏牧之一行都与柳安闲打过招呼,柳安闲微微侧身,把柳辞婉让出来,对他们道:“这是小女辞婉。”
柳辞婉落落大方地对众人一一行礼,洛恨骨见她娴雅如春莺,举止仪态又十分端庄,没想到柳安闲竟然能够养出这般优雅的女儿,心中顿时更加赞许这门婚事。
几个大人站在廊中彼此闲聊,柳辞婉见苏琦独自坐在庭中的凉椅上,便轻轻走过去,把玉册从袖中取出来递给苏琦,盈盈浅笑道:“苏公子,这玉册中的故事真是有趣。”
苏琦顿时来了兴致,睁大眼睛喜道:“你也喜欢?”
柳辞婉轻轻点头,二人有共同的兴趣,又都经历过昨夜恶战,彼此便不再似先前那般生分,冒着微微细雨交谈起来。
苏牧之看了眼脸上带着笑意的苏琦,心想没想到这二人还颇投缘,他望了望天色,打算去东郊龙隐山庄拜祭朋友,便告辞道:“柳大人,我还有些事情要办,就让洛弟陪你叙话。”
洛恨骨猜到苏牧之所谓何事,正打算与他同去,却瞥见柳安闲投来的暗示目光,洛恨骨犹豫了下,便对苏牧之道:“天恐降大雨,苏兄早去早回。”
苏牧之点点头,与二人道别,便沿着折廊走出厢房。
柳安闲见苏牧之离去,便邀请洛恨骨一路走到书房,又遣退下人,轻轻关上门,房内顿时便昏暗下来。
洛恨骨不解问道:“奔痕,你为何要关门?”
叶奔痕并不回答,脸色却突然变得无比郑重,他猛然朝着洛恨骨跪下,膝盖碰撞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重响,把洛恨骨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扶他起来。
可叶奔痕却拦住洛恨骨,眼中满是懊悔伤痛,沉声道:“属下曾做下错事,铸成大错,所以要请鬼王责罚!”
洛恨骨轻叹一声:“凡人皆有过错,你我又岂能幸免,你先起来说话。”
叶奔痕这才从地上站起来,眼角的伤疤宛如深深的泪痕,他低着头不敢抬起来,缓缓道:“其实辞婉并非我的亲生女儿,而她的亲生父亲才是湄水城真正的太守。”
洛恨骨的眉头微皱,他忽然猜到几分这其中的内情,然而却又不敢相信,紧紧盯着叶奔痕追问道:“那真正的太守现在何处?”
叶奔痕长叹一声,眉头紧拧:“他已经被我杀死了。”话音刚落,屋外响起一声炸雷,顿时倾盆大雨从天而降,仿佛有人在怒号。
洛恨骨的心狂跳起来,惊问道:“难道是你杀掉太守,所以才取代他的位置,并且替他抚养女儿长大成人?”
叶奔痕毫不迟疑地点点头,咬紧嘴唇没有说话。
洛恨骨却摇头不信:“你既然杀死她父亲,她怎会不恨你,并且你装扮真太守这么多年,怎会无人发觉?”
叶奔痕听着屋外的倾盆大雨,仿佛要将天地都洗刷干净,却冲不去他身上的罪孽,他沉声道:“请鬼王听我道来,当年上清门联合其余诸派合力剿杀我鬼道派,老鬼王立战而死,你也被上清门囚禁起来,我等门众浴血奋战,然而几乎死伤殆尽,我一路向东而逃,几番险些丧命。”
叶奔痕讲述起往事,语气中满是痛惜与悲愤,洛恨骨的眼中也流露出悲悯与不忍,又听柳安闲继续讲道:“我路过湄水城外荒郊时,正巧遇见柳安闲一家,他正要去城中赴任太守一职,却在半路上遇到盗匪,要取他的性命财物,我便为他赶走盗匪,我们因此结识。”
洛恨骨自幼与叶奔痕相识,知道他为人颇有侠义,平时经常做些劫富济贫的好事,这等举手之劳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万万没想到叶奔痕居然会先救后杀,洛恨骨不解问道:“你既然救下柳太守性命,为何后来又要杀他?”
叶奔痕闻言,摇头苦笑:“鬼王可知,当年我的境遇何等惨烈,各大门派穷追不舍,我几乎被逼得走投无路。可是,当我救下柳安闲后,却发现我们二人的容貌居然惊人相似,几乎与同胞兄弟一般,我为活命,便生出歹心,谋害他性命,扮作湄水城太守,从此隐姓埋名,保全性命。”
洛恨骨听得惊心动魄,好久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望向叶奔痕却说不出话来,他伤害无辜性命固然有错,可是又要如何惩罚他,若是将整个实情说出来,那么这个家就会毁于一旦,还有整个湄水城的百姓,又该怎么办?
洛恨骨默然无语良久,直到外面的大雨从窗外飘进来,落在二人脸上,冰凉如丝,忽然有下人急急从廊上跑来禀报:“大人,裴统领让我来告诉您,城北门外江水冲进堤坝,已经好几个地方被冲垮了。”
叶奔痕闻言,眉头一皱,洛恨骨也连忙从椅子上站起身,对他道:“你快去看看,城中的事要紧,别的暂且放在一边。”
叶奔痕点点头,也来不及拿把伞,便冒着大雨冲出去,边走边急忙吩咐:“快去把我的马牵来,我要尽快赶去城北。”
洛恨骨望着叶奔痕消失在大雨中的身影,心绪复杂,他在负手站在书房窗边,望着在风雨中摇晃的碧竹,一场骤雨狂风,必定又是凋零无数,满地狼藉。
大雨倾盆的柳府中,万竿翠竹翻摇如浪,一波一波无休无止,然而在南边的一个小院中,柔和温暖的灯光自窗户映出来,屋内融融洽洽,桌上地上都摆满盛放的牡丹,将整个房间都映衬得辉煌华美,苏琦与柳辞婉相对坐在花间,柳辞婉娓娓道来,苏琦则手执湘竹笔,在玉册上奋笔疾书。
只见柳辞婉微颦着细眉,露出困惑的神情,轻声道:“我娘在世时总是跟我讲一个故事,有一个亡命之徒,在逃亡的半路上遇到另外一家人,这家人正被强盗所犯,这个人便出手救下这家人,正当这家的主人把他当作知交好友时,他却背信弃义,杀死了这家主人,并且霸占他的家财,并且从此以他的身份活下去。”
苏琦停下笔,对这个人的行为疑惑不解:“既然救了人,又为何要杀死他?若要取那主人性命,却又为何要救他?这个贼人的所作所为真是前后矛盾。”
柳辞婉回忆道:“其实在十二年前我们家来湄水城时,也曾在半路上遇到劫匪,当时全家人都素手无策,就在那时,有一位侠士出手相救,我们家人这才保全性命。”她微微笑道,“或许我娘就是因为这件事,才编出那样的故事。”
苏琦将两个故事都尽数记录在纸册上,细细一比对,总觉得有点蹊跷,两个故事虽然开头都一样,然而结局却大为不同,与其说这是两个截然相反的故事,倒不如说第二个故事是第一个的前半段,他正准备询问柳辞婉关于那位侠士的事情,房门突然却被人推开。
一个丫鬟急急忙忙跑进来,衣裳都被淋得湿透,神情焦急喊道:“小姐,不好了,衙门来人说从城南外运来加固堤坝的木材被山上冲下来的石头给堵住,没办法运进城来,可是老爷却去城北指挥堤防,衙门的人急得团团转。”
柳辞婉的神情立刻变得紧张起来,然而却依旧很镇定,她略一沉吟,想到柳安闲此刻坐镇城北,根本无法抽身,眼下唯有自己亲自前往城南,越俎代庖替柳安闲处理这件事情,当下便站起来朝门外走去,同时吩咐丫鬟道:“你去告诉衙门的人,派人将这件事告诉我爹,把车备好,我立刻去城南出事的地方。”
苏琦激动得站起来,惊问道:“这么大的雨,你去城南干什么?”
柳辞婉向苏琦欠了欠身:“若是城南门外的木材无法及时运送去城北,北门外的堤坝很可能被江水冲垮,我已有应对之法,苏公子就请待在府中,恕不相陪。”她说话的这一刻,已然不是刚才温婉娇弱的官家小姐,倒像是变成另外一个人,言语之间像是临危不乱指挥若定的女将军。
苏琦看着柳辞婉匆匆离去,如牡丹花般单薄的身躯在风雨中渐渐消失,他看了看静静躺在桌上的纸册,又看了看握在手中的精致竹笔,自言自语道:“她要我待在这里,难道是看不起我,怕我给她添乱?”顿时眉眼一挑,忙将笔投在桌上,发出“当”的一声响,他也顾不得整理笔册,转身便朝门外跑去,朝着柳辞婉离去的方向招手:“柳姑娘,我跟你一起去——”如注的暴雨很快将他的声音与身影淹没。
一阵风携着凉雨从来不及关好的门中涌进来,满屋的牡丹轻轻摇摆,桌上摊开的玉册被风来回翻动,最后正好停在苏琦刚刚记录下的那页纸上,墨痕犹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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