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的摇光阁隐在茫茫雨幕中,仿佛是与世隔绝的仙楼,微不可闻的歌声隔着雨幕从桥上传来,飘渺不真切。
叶怀策与顾思悔远远望见石桥对岸,有两个人站在桥边柳树下,顾思悔眼尖,认得苏清弦的身影,便对叶怀策道:“苏师叔跟灵均正在那边等我,你就别送我了。”
叶怀策听闻苏清弦与言灵均也来了,他是从上清门中私逃出来,彼此见面难免尴尬,因此便道:“既然如此,那你快些回去,以后不要再来摇光阁。”
顾思悔有些不舍:“那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叶怀策点头道:“我想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他拍拍顾思悔的肩膀,示意他快些离去。
顾思悔便朝桥上走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雨幕中,叶怀策这才松口气,转身往回走,虽然大雨滂沱,他却懒得理会,刚走到殿阁前的石阶上,一个侍女执着伞匆匆朝叶怀策小跑而来,见他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吃了一惊道:“叶公子,这样大的雨,为何不躲一躲?”
叶怀策却轻轻摇头:“这样大的雨,如何躲得过?”
侍女不知叶怀策所言何意,只将伞递给他道:“叶公子,锦娘命我来找你,今夜是该对账簿的时日。”
叶怀策接过伞,朝侍女轻轻颔首道:“我这就去。”二人便朝殿阁之后走去,径直来到刚才遇到顾思悔的小楼中。
侍女候在门外,叶怀策推门走进去,便见楼梯上站着一个容貌艳丽的女子,身着赤红牡丹薄纱长裙,鬓发间珠翠琳琅,脸上虽是盛妆,却难掩眼角的一缕细纹,看来岁月对每个人而言都是公平的,哪怕是美人也一样。
女子见叶怀策浑身湿漉,也微惊道:“叶公子,怎么下这样大的雨还要出门去?”
叶怀策掩饰道:“刚才在后园中散步,雨下得突然,所以被淋湿了。”他走进侧房换了身衣裳出来,那女子已经上了楼。
女子正是摇光阁的阁主锦娘,叶怀策摸不准她是否已经知道有人带着赤豹牙来到摇光阁的事,因此也闭口不提,他走上楼梯,楼上的房间四面墙壁上皆陈列着书柜,摆放着数不清的账本,只在临窗的地方摆放着一张桌子,锦娘正翻阅着一本账册。
叶怀策走上前去,见那账簿封面上写着“柳叶赌坊”,旁边还堆放着十数本账簿,都是城中各大赌坊的名字。
锦娘一直把柳叶赌坊的账本全部仔细地翻阅一遍过后,才放下账簿,对叶怀策笑道:“护法大人让我把湄水城所有的赌坊账本都交给你打理,可是我怕你应付不来,所以才来核对一下。”
叶怀策听出锦娘语气中的不信任,他却并不恼怒,反倒好脾气道:“锦娘尽管看便是,若是我有任何做得不周到的地方,还请你多指教。”
锦娘站起身,把位置让给叶怀策,掩袖笑道:“难怪阁中的姑娘都爱亲近你,这样好的脾气,不像护法大人年轻的时候,动不动就发火。”
叶怀策微笑不语,他见锦娘并不再看着账本,而是若有所思地望着自己,便知道她多半有其它的事要说。
果然,锦娘脸上犹自挂着惬意的笑容,眼眸中却已带着几分质问,仿佛不经意间提及道:“今天我的侍女在摇光阁遇到一个很有趣的年轻人,他说是来找你的。”
叶怀策心中一沉,心想顾思悔的事果然被锦娘发现了,面上却故作惊讶道:“是么,可是我却没有见到他。”
锦娘含笑道:“我原本想替公子好生招待他,可是没想到等我过去时,他却已经走了。”
叶怀策也笑道:“也许他还有其他的事,只是恰好路过摇光阁,可惜我也没有见到他。”
锦娘没有再说下去,她看向窗外的雨,俄顷道:“倘若有缘,或许我们都还会再见到他。”桌上的烛火猛然抖动了一下,叶怀策眼皮忍不住一跳,心中便升起忧虑。
整座湄水城此刻都被笼罩在倾盆大雨中,苏清弦三人一路冒雨返回龙隐山庄,找了间不漏雨的房屋,升起火来烤衣裳。屋里的旧橱柜里恰好还有两床棉褥,三人便拿出来铺在地上,隔火相对。
三人都赤着上身,言灵均年龄最大,身材已是成熟高大,顾思悔最小,骨架还未全部长开,然而因为从小习武干活的缘故,倒也并不瘦弱单薄,言灵均独独特别留心苏清弦的身材,他从上山开始就被苏清弦远远盖过风头,做什么事都有心跟他比上一比。
但见苏清弦端坐在棉褥上,火光映着他的身体,仿佛霜雪般皎白明亮,身材虽然没有言灵均健硕,然而腰身细瘦却紧致,让人看着真有些移不开眼。
言灵均不禁在心里暗骂一声,把目光从苏清弦身上挪开,双臂枕在脑后望着黑洞洞的屋顶,顾思悔还在旁边忙活着擦拭身体,言灵均想起苏清弦刚才在摇光阁中,自始至终都是一副沉静如水的神情,连看到摇光阁中的花魁姑娘都无动于衷,心下一动,有心试探道:“苏师叔,你觉得刚才在殿阁中跳舞的俏玉姑娘如何?”
苏清弦抬眼轻瞥言灵均一下,复又垂首,声音淡淡道:“我没有仔细看。”
言灵均心中暗嗤道,有美人也不懂得欣赏,白白浪费我十两银子,两人志趣不合,当下也没有再多言,都各自想各自的事。
这时顾思悔把头发跟身上都擦干净了,径直走到苏清弦身边,伸了个懒腰躺下,还拿手指轻轻戳了下苏清弦的腰,笑道:“师叔,你身上的皮肤真白。”
苏清弦轻轻“嗯”了声,竟然也没有生气。
言灵均在对面看得真切,惊得险些从被褥上跳起来,他原本还以为顾思悔一定会选择跟自己睡在一块,毕竟是多年的情谊,没想到顾思悔居然跑到苏清弦那边去,还敢对他这般放肆,他们之间的关系什么时候居然变得这么好了。
苏清弦见言灵均一副要把眼珠子瞪出来的表情,抬眼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言灵均这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忙恢复过来,吞吞吐吐道:“呃…我就是觉得你比我们辈分高,思悔跟你同睡一起不大合适。”
顾思悔却随口接道:“有什么不合适,师叔从来都不怪我。”
苏清弦也点头道:“无妨,出门在外,不必在意这些虚礼。”
言灵均暗暗撇嘴,倒怪我多事,自顾翻了个身,从脑袋旁边的包袱里摸出一块石玉来,细细摩挲,这块石玉灰暗浑浊,像块被废弃的坏玉,触手却光滑冰凉,很是舒服。
顾思悔见言灵均摸着一块石头出神,心生好奇,便道:“灵均,让我也瞧瞧。”
言灵均便将石玉递给顾思悔,见他瞅来瞅去也没瞧出个究竟,不禁叹气:“也不知应叔把这块石头留给我,究竟是何用意?”
顾思悔觉得这块石玉活脱脱就像是被切成半截的馒头,不由比划道:“若是再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拼在一起,可不就像一个大馒头?”
言灵均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指着顾思悔道:“你从小到大就知道吃,这石头硬邦邦的,我看你怎么下嘴?”
苏清弦也忍不住微笑起来,他看向黑沉沉的石玉,心中忽然一动,揣测道:“会不会真有这样一块玉石,被断成两半,这只是其中一块。”
言灵均拊掌道:“倘若果真如此,也许另一半是被应叔给藏起来,希望我可以找到。”他沉吟片刻道,“应叔最后是在飞英台被发现的,我应该再去那里找找看,也许遗漏了什么线索。”
顾思悔立刻积极响应:“好,我们明天就去飞英台。”他无论做什么事都兴致勃勃,言灵均与苏清弦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轻轻摇头,顾思悔却已经打了个哈欠,躺下准备睡觉,倒是一点都不操心明天的事。
言灵均与苏清弦也相继躺下,苏清弦把烤干的衣裳搭在顾思悔肚子上,虽然是初夏时节,可倾盆夜雨,仍有些微寒意,他与言灵均都是心思细密的人,各怀心事,都没有睡着。
过了一会儿,房间响起顾思悔绵长的呼吸,他已然酣睡,一条腿还横搭在苏清弦的身上,苏清弦与言灵均都规规矩矩躺在被褥上,静静听着窗外的雨声。
言灵均仰面望着黑暗的屋顶,忽然轻声开口道:“苏师叔,谢谢你,我从来没想过你会愿意帮我。”
苏清弦静了一会儿,轻声疑道:“难道我在你眼里就这么冷酷无情?”
言灵均顿时一怔,继而摆了个放松的姿势,仿佛自嘲道:“你样样都比我强,资质比我好,师父也比我好,就连同门师兄弟个个都偏爱你,在我们眼里,你简直就像天上的明月一样高不可攀。”他把多年积郁在心中的真实想法一口气全部说出来,顿时觉得轻松许多。
苏清弦闻言,却微微颦起眉,仿佛很难理解似的琢磨道:“原来你们是这样看待我的。”
言灵均却笑道:“不过依我看,有一个人除外,”他朝苏清弦身边瞥了眼,苏清弦会意,二人不约而同笑了,明亮的火光映着他们年轻的面庞,虽然眼下困难重重,然而他们依旧充满希望。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