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中,郑新桐置身云海,那样轻轻飘飘,她闭着眼睛孩子一样恬淡安详。有多久没像现在这样毫无挂碍亦无担忧的睡梦了,以至于长到当她睁开眼时,已经忘了身在何处,依旧是满目的白色云朵。
她轻转身,手指微动才感觉到手掌已被人牢牢握住。
郑新桐有那么一刹恍惚,她凝着目光望去,看到了趴睡床边的梁梦伟,和紧握一起的双手。
她睡眼惺忪一动不动的望着,临睡前的事情也慢慢想起,她忽然想伸手再去摸一下梁梦伟软软的头发,却又怕打扰到他,只好这样静静看着,目光迷离而温柔,直到眼眸里映着他的身影,再次浅浅睡去。
夜晚在时光流淌中无声无息,两个相依相偎的少年彼此试探了那么久终于有勇气去握紧对方的手,虽然只能在这无人知的角落寻些慰藉,可他们那样知足,悉心守护着这点小小幸福。或许天亮以后,他们依旧如多年夫妻般相敬如宾,却各自划好雷池两端遥望。
他们于对方,本无太多奢求,唯相知相守而已。
当郑新桐睁开眼再次醒来时下意识去握那双手却抓了空,她忽然有些迷茫,床边已没了那个人。
“梦伟。”她坐起身大声喊他,声音焦急不安。
“在呢。”还在刷牙的梁梦伟闻声急匆匆跑出来,一脸关切的站到床边。
郑新桐安下心来,望着梁梦伟满嘴的泡沫和肆意飞扬的头发甜甜的笑了。
她倚靠着床头浅声说,刚才梦到你了,醒来见你没在,心里一下就慌了。
梁梦伟漱了口又返回来,胡乱抹了一下头发,打趣道:“那你前些年怎么过来的?”
“我……”郑新桐欲言又止,咬了咬嘴唇伸出手向梁梦伟撒娇,“我手麻了。”
梁梦伟望着她玉白双手瞬间红了脸,转过头话音嗫喏:“自己揉揉啊……”
郑新桐眼睛微眯,斜睨着他不说话。梁梦伟低着头一步一步挪到床尾又去摸遥控器。
郑新桐气鼓鼓的大声喊道:“喂,我饿了。”
梁梦伟如得赦令,起身就向门外跑去,“还是跟以前一样的早餐吧,我这就去买。”
“站住,回来!”
郑新桐被气笑了,一声大喝喊住他,再晚一点就让他夺门而出了,她头轻轻摆动示意梁梦伟回来。
梁梦伟站回床边窘迫的看着似笑非笑的郑新桐,心里哀叹连连。
郑新桐直起腰身,双手随意拢起散乱头发,漫不经心说道:“你说过要做饭给我吃的。”然后一手覆住额前刘海,一手握住成拢发丝,歪头定定看着梁梦伟。
她素素雅雅的模样,让梁梦伟有些出神。
郑新桐看着他呆怔不语,心里的欣喜按捺不住雀跃起来,一脸俏皮问他:“我好看吧?”
梁梦伟脸色通红走到床尾去看电视,拿着遥控器手心里全是汗。
郑新桐望着他的背影忍住从后面拥抱他的冲动,笑意盎然的嗔道:“真是书呆子,油嘴滑舌都不会。”说完从床上跳下来,背着双手悠悠然接着说道,“等我收拾完我们去酒店餐厅吃早餐就好了,记住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听的不要听,知道没?”
梁梦伟也不说话,只是电视机音量陡然增大,吓得郑新桐蹦跳着跑开了。
梁梦伟枕着手臂躺在床上,微笑着闭上眼,他忽然觉得如果这辈子就这样过下去,应该也挺好的。
酒店餐厅。
梁梦伟和郑新桐一起低头吃饭,谁也不好意思抬头,他们这个年纪这个时间在酒店吃早餐的确有些突兀。若不是不想让梁梦伟一早就奔波忙碌,来这里吃早餐郑新桐有一万个不愿意。
早餐吃到一半,郑新桐鼓起勇气向四周看了几眼,却是一声惊呼以手遮面赶紧低下了头。
梁梦伟有些诧异,也抬头去看,同样倒抽一口凉气,惊得膝盖不小心碰到桌子,杯盘叮咚让有些噪杂的餐厅瞬间鸦雀无声,无数目光齐齐望来。
梁梦伟和郑新桐想死的心都有了。
两个人贴在桌面上迟迟不肯抬头,直到眼角余光看到身边来了人,才不得不双双红着脸站了起来。
“我们什么都没做。”梁梦伟和郑新桐异口同声说出这句话,梁梦伟是对梁父说的,而郑新桐却是对另外一个人说的。
梁父和与他在一起的男人面色古怪的对望一眼,不约而同苦笑起来。
梁父笑容玩味,转头对那个男人说道:“老孔,这事你就当没看到,回去了也不准翻后账。”
那个被称作“老孔”的男人在梁梦伟与郑新桐的脸上巡视几遍,只是“呵呵呵,呵呵呵……”的笑个不停。
梁父有些恼怒,伸出胳膊捣他的肋骨,“正经点,你这样子哪有为人师表的德行。”
老孔这才收了笑容,一本正经说道:“老梁怎么说我就怎么办,我只知道今天是和你一起吃的早饭,其他什么都没看见。”
梁梦伟猜到老孔就是父亲昨晚说的那位老同学,此时也不觉得太过尴尬,倒是郑新桐一直忸捏羞愧的像个小姑娘。
梁父颇为体谅两个年轻人拉着老孔转身走掉,临走前说了一句,慢慢吃,吃完了我送你们回学校。
郑新桐等他们离开,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梁梦伟感到愧疚,正想向她道歉,却是郑新桐率先开口问道:“梁叔叔是怎么认识孔校长的?”
梁梦伟似是没听清楚,加问一句:“谁?什么孔校长?”
郑新桐无心再吃早餐,看了一眼不远处梁父与老孔谈笑风生,对梁梦伟解释说:“梁叔叔说的‘老孔’就是我们学校负责考务与招生的孔校长,你不知道?”
梁梦伟惊讶摇头,再看向父亲时眼神里多了一种莫名情绪,“他们两个是同学。”
郑新桐默默点头,静静看着梁梦伟一点一点将碗中牛奶麦片喝完,然后将自己盘中的紫薯松糕推到他的面前。不知梁梦伟有心事还是故意拖延时间,那两块松糕他嚼得异常缓慢,梁父他们也坐得住,生生等了半个小时。
孔校长成了梁父的专车司机,轻车熟路的将梁梦伟和郑新桐送到学校。两人在后座如坐针毡,尤其梁梦伟知晓孔校长的身份后更觉束手束脚,生怕言行鲁莽给孔校长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梁父和两人一块下车,孔校长则吹着口哨坐在车里悠闲的欣赏清晨校园里的景色。
梁梦伟和郑新桐站在梁父面前头也不敢抬,郑新桐更是拘谨,绞着衣角的手指俞发用力。
梁父目光赞赏的打量着郑新桐,终于开口问道:“这位是?”
梁梦伟好像一直在等这个问题,立马抬头说道:“她叫郑新桐,是我的,是我的……”他声音突然小了起来,感觉到郑新桐瞥过来的目光,还是硬着头皮接着说道,“她是我的朋友。”
他终究没将“朋友”换成“女朋友”。
郑新桐深深看了他一眼,还是俏生生弯腰鞠躬,声音清脆喊了声“梁叔叔好。”
梁父见郑新桐鞠躬赶紧笑着说道:“小桐不用这么客气,梦伟从小就嘴笨,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别生他的气。”
梁梦伟赧颜,郑新桐反而一改先前的拘谨,落落大方笑着说道:“梁叔叔你不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我欺负他的。”
梁父笑容灿烂,说道:“柳永曾说‘有天然、蕙质兰心。美韶容、何啻值千金’,蕙质兰心说的就是你。”
郑新桐眸子里神采奕奕,一板一眼的教训梁梦伟,“学学梁叔叔是怎么夸人的。”然后又柔顺乖巧的对梁父说道:“梁叔叔真有学问,梦伟也很喜欢柳永,但您比他强多了,他只会因为柳永跟人吵架。”
“哦?”梁父有点诧异,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个儿子性子温和沉稳是不可能和人吵架的,更何况还是外人。他看了一眼有些局促的梁梦伟,饶有兴趣的问郑新桐,“和他吵架的那家伙是不是一败涂地了?别看梦伟平时不爱说话,一旦真惹到他可是会挖坑给人跳的,他骂人从来不说脏字。”
郑新桐想起梁梦伟在田老的选修课上给那个男生挖坑的事来,一时忍俊不禁,掩嘴笑道:“梁叔叔您还真了解他,但是只说对了一半哦,他是给人挖坑来着,那人也跳了下去,可他最后还是输了。”
梁父兴致更浓,一副你尽管说的表情看着郑新桐。
郑新桐不理会梁梦伟在一旁偷偷拉扯自己衣袖,兴高采烈的笑着说道:“因为和他吵架的是个女生,最后还是我帮他报的仇,哈哈。”
郑新桐好似做了多么伟大的事情,丝毫不顾形象的大笑起来,就差捧腹了。
梁父也开心得畅怀大笑,两个人把梁梦伟晾在一遍,让他哭笑不得。可看到郑新桐和父亲第一次见面就聊得这么投机,自己也跟着轻松起来。
独自坐在车里的孔校长有些寂寥,开始鸣笛提醒他们。
梁父终于正色看梁梦伟,目光中满是慈祥,郑新桐识趣的静默不语,不动声色地向远处挪了几步,给他们留出些空间。
梁梦伟此刻百感莫名,尽管心里的芥蒂已渐渐放下,可还是找不到与他相处的方式,只能眼神闪躲的望向远处,不敢与他对视。
梁父最终还是没和他说一句话,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后转身离去。
郑新桐走过来站在梁梦伟身边静静看着梁父上车,有一种情绪逐渐在心里蔓延,她觉得自己与梁梦伟的心贴得更近了,所以她有理由也应该陪着他一起目送梁父离开。
梁梦伟侧过脸,恬淡轻声的说,谢谢你。
郑新桐将手伸进梁梦伟口袋里取暖,另一只手抵在嘴边哈气,笑意盈盈的问,打算怎么谢?
梁梦伟轻笑,与她打趣,“小子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郑新桐抿嘴轻笑,“小女子已有心上人,望公子自重。”
梁梦伟话音悠然,“是么,小子就是偷香窃玉的事做的熟稔,你可要小心点了。”
郑新桐正色凛然,语气铿锵,“真的有这本事,放马过来就是。”
梁梦伟被逗乐了,与郑新桐相视一笑。
待回过头却是看到梁父又下车走了过来,两人肃穆而立,只是郑新桐取暖的手始终不曾抽回。
梁父走到两人跟前,伸手递过来一个信封,颜色和蔼,“这些年你妈和我替你攒了一些压岁钱都在卡里面了,本来就想等你成年之后给你,我看现在也是时候了。”
说完他似笑非笑的看了郑新桐一眼,郑新桐脸色绯红,悄悄低下了头。
梁梦伟一时懵懂愣在了原地,梁父也有些尴尬,伸出的手不知是否要收回来。
郑新桐眼角余光看到他们父子两人僵持不动,不知是辛酸还是好笑,毫无征兆的伸手接过来,俏皮笑道:“谢谢梁叔叔。”
梁父一怔,旋即洒然大笑,手指轻点,“梦伟,你还不如人家小桐。”
梁梦伟干笑两声。
郑新桐忽然忸捏起来,对着梁父羞涩道:“梁叔叔,密码呢?”
梁梦伟偷偷抓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胡闹。
梁父目中满是柔光笑意,掩不住对郑新桐的喜欢,“密码是梦伟的生日。”
郑新桐眉飞色舞,嬉笑着说:“那梦伟把钱花光了,您可别怪他。”
梁父笑着摇头,“不会,他长大了,以后的事情他自己做主。”
郑新桐得意洋洋的向梁梦伟使了个神色,嬉笑道:“看吧,我这次可不只是替你讨了一把尚方宝剑,还是一块免死金牌呢。”
梁梦伟冲她做了个鬼脸,郑新桐笑靥如花。
梁父转身离去,向他们摆手后孔校长驾车驶离校园。
孔校长看了一眼神色深沉的梁父,不由得咋舌,“真是收买人心的好手段。”
梁父没理会他话里的愤愤不平,只是面沉如水望着车窗外的景色,许久才叹息一声,苦涩道:“我知道对不起这孩子,老孔,麻烦你以后替我多照顾一下他。”
孔校长嗤笑一声,“怎么前十八年撒手不管,十八年后还想撒手不管?梦伟这孩子可不用我多照顾什么,他脾气好,性子也沉稳,给他安排的舍友也都是人中龙凤,不会出什么差错的。”
梁父低声“嗯”了一句,话音不咸不淡,“劳你费心了。”
孔校长嬉皮笑脸凑了过来向梁父邀功,“费心是肯定的,而且把梦伟招进来你还没说怎么感谢我呢?”
梁父白了他一眼,没好气的说道:“少来这一套,你不知道老褚早就跟我打好招呼了吗?”
孔校长“呵呵”干笑一声,“得,你俩那时候就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肥,到现在了还是老样子。可即使这样,我不还是一样把你儿子给翘过来了?”
梁父目光扫了他一眼,孔校长立马不再嬉皮笑脸。沉默片刻,孔校长感慨道:“我暗地里观察梦伟好长时间了,这孩子听话却有自己独立的思想,随和却又能明辨善恶是非,真应了翁老对你的那句期望。”
“直而不肆,光而不耀。”
梁父想起这句话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那个岁月里的爱恨情仇如走马观花一般眼前掠过,一晃二十年啊。
“翁老现在怎么样了,我想去看看他。”梁父收回思绪,略带疲惫的问道。
“身体比以前差点,毕竟年纪大了,但是精神还好,老楮托关系给他寻了一个清静的地方,现在倒是谁也不接见了。”孔校长转头看了看梁父,然后继续开车,“前几年还去看过他老人家,他说这辈子我们几个里面他最愧疚的就是你。”
梁父脸上古井无波,想必是生活太多磨难,岁月太多波折,自己已经司空见惯,提起那些往事除了偶尔的唏嘘也不再难以自持。
孔校长伸出手轻拍梁父肩膀,宽慰道:“以前的是非就放开吧,孩子也大了,我们也老了。”
梁父点头。
那些少年时赌的气,终于在中年的时候饶了自己。
“那位叫郑新桐的姑娘是不是在和梦伟谈恋爱?”梁父突然问道。
孔校长显然没想到梁父思绪这么跳脱,瞥了他一眼,才慢悠悠的说道:“你这当爹的不知道你来问我?忘了我们是从哪儿把他们送到学校里的吗?”
梁父有些气结,懒得再向他打听消息,只是笑道:“郑新桐这孩子我看着就喜欢,知书达理还聪明伶俐。”
孔校长接过话茬,笑着说道:“关键是人还那么漂亮,对吧。”
“可不是,我儿子有眼光,哈哈。”梁父罕见的附和起他的话,这让孔校长始料不及。
“那你跟嫂子搬来住吧,也省得孩子来回奔波了,你那边的生意应该也能脱身放一放了。”
梁父摇头,涩声道:“我答应过她这辈子哪里也不会去。”
“为了梦伟也不行?”孔校长突然问他。
梁父霍然转头看他,使得错愕不已的孔校长一脚急刹停在原地,身后响起一长串的鸣笛声。
他好似真的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往事真如一场大梦,浮浮沉沉总也不愿醒啊。梁父缓缓转过头,望着前方的车流,长久的沉默。